半壁河山沉血海,幾多知友化沙蟲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陳毅《三十五歲生日奇懷》詩



民初亂世,若不是人面豺狼,怎能吞下半壁河山?

張啟山做為雄霸一方的軍閥,又因其性子冷然,雖非無情,但總讓人難以親近。二月紅難得收起了笑,咬著菸斗只點評了句:他只是一個失去很多的男人。
男人與男人,紛雜交錯的時代,究竟誰才會是最後的真正豺狼—--
「做狼或做羊其實沒差。」張啟山撢了撢身上的沙塵,「不怕死的最大。」

01.

一九二八年。

年初的時節,午後入晚,雖還不到天寒地凍,但總讓人縮得一縮,把手往兩胳臂窩裡攢緊了,鼻頭半紅,凍得一條鼻涕成了冰柱。天擦黑得很快,行人匆匆過路,又見突然一瞬的雷光伴隨著隆隆的雷聲,雨在上頭醞釀著。街頭走販匆匆收拾,家家戶戶關起大門,娃娃鑽進娘親的懷裡,整個老常德城,紊亂過後逐漸沉寂下來,雨先是豆點似的點點滴滴,加速,當暴雨開始落下,行人四處紛紛走避,卻唯有一地方尚熱鬧非常。那是風香戲院。左右延展出的走廊連結著老常德城第一茶樓和餐館,大大的演出海報貼在風香戲院的各個出入口,綴得燈火通明,人們交頭接耳,再有些進不去的捶胸頓足,這紅老闆的戲,怎樣都得在一生裡頭聽上一場。
五光十射的戲院外頭,老常德城的精華皆聚集在這,各色人等來往周旋,摸爬滾打。嘗盡了一夕成名的甜味,也在這裡吃足了身敗名裂的苦頭。

二月紅,也是眾人慣稱的紅老闆,正站在後台,咬著煙斗,滿意地聽著前頭的滿堂喝采,嘴角還帶著勾兒,眼神卻來回看著手上的紙條,偶爾閃過一瞬鋒芒,他越看唇角勾得越高,最後拎著紙的一角湊在蠟燭上,橘紅的火花逐漸吞噬掉這張白紙,上頭所寫的,除了他之外,再無人能比對。
直到最後一塊紙片消失,他搓了搓指頭,看著窗外傾盆的雨,門輕響,進來個人通知他再十分鐘後就可出去謝幕,二月紅說了聲謝謝,讓人感覺如沐春風。第二次再有一個人急急進來時,室內空空如也,二月紅早已不知去向。

同一時間。
巴伊爾的引擎聲在老常德城的街頭回盪,這幾年下來街道破敗許多,多了許許多多的彈孔,手往裡頭一掏,保不准還能挖到幾顆子彈頭,卻也沒人管著,也沒有人敢管,還能過著自己的生活就是幸運。瓢潑的雨讓人渾身濕透,偶爾駛過坑邊,雨水激起半人高的水霧。一天的風雨始終未停,滿世界的殘枝落葉。這裡,老常德城的西側,昏幽的街燈照得像另一個世界。

不久前的一個人影,一支手槍,人影在槍的準星裡移動,現在這個衣衫襤褸的人躺在地上,渾身血汙,任由人們拿著東西往他身上檢查招呼。幾雙大頭靴在他身旁紛沓而過,老大夫搖了搖頭,臉色和動作說明了一切,眼角餘光注意到有人靠近,他收了手,朝著剛下了車的張啟山行了個軍禮。

雷光閃過,瞬間的白光讓人完全地看清楚那肚破腸流的模樣。雷光過後又是一陣漆黑,遲來的雷聲蓋不過人們心中的恐懼,給張啟山撐傘的陳副官附耳過來,悄聲說著,「這是我們一個月前派進城的接頭人,另外兩個也失蹤了。」
「找到了什麼?」張啟山淡淡地問。他在傘下看著被雨水沖刷的血,蜿蜒著從他鞋子前面繞過。陳副官搖了搖頭,「什麼都沒留下。他身上的東西,」他頓了話頭,看了張啟山一眼,蒙上一層冷意,不由得有些緊張,「全不見了,除了衣服外什麼都沒留下。」

張啟山聽著陳副官陸續跟他說的一些事,和最近傳聞的風聲與莫名失蹤的人員,建議將整體戰備意識往上再提一級。張啟山擺了擺手,嘴上說著不用,但心裡卻比任何人都明白,他們才剛進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什麼基礎都不穩,而有什麼事情醞釀好了、已經撐著在等他們。
張啟山抬頭看了暴雨的天,昏黃的燈吊在空中宛如一個又一個釣魂鐘。

一切,現在才要開始。
 
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並非如此,此處只是偷得浮生。

【偷  得  浮  生】

壹、

張啟山終年都繃著那張臉,底下的人說習慣是已經習慣了,可麻煩的就是這種雷打不動的表情,讓他們不能夠確定頭兒的脾氣,這到底是氣呢笑呢怒呢還是根本在神遊呢,總的來說是這群山匪私下談不膩的話題,尤其是這種時候,不過不管做錯事的還是看好戲的,都很想知道那一貫沒太大變化的五官裡藏著什麼思緒。

「這是個男的。」
  張啟山開口,低下頭望著把裝在布袋裡的人扛進來的小虎,這孩子是生手,但第一次出手就犯這種錯,也真是出奇的事兒。
    「呃…好像真是個男的。」

被稱做小虎的其實是個孩子,身材雖然壯碩,事實上年紀比被他扛進來的人還小,從布袋口解開後就一直被綁坐著不動的人似乎終於忍不住了,扭起身體來,示意想被解開,所有人面面相覷沒人敢發話,眼見著無人搭理,那人抬起頭,用一種幾近挑釁的姿態,盯著不語的男人看。

「…..先把他嘴上布條解開。」
  張啟山瞇起眼睛,露出比往常更不能理解的表情。

小虎挨上去解開布條,對方像是很熱似的甩甩頭,細軟黑色頭髮散開,身上飄出好人家出身才有的清香味,然後悠閒的打了個哈欠。
  「我說張啟山,這不是待客之道吧,好歹來杯茶呀。」
  男子扯起嘴角微笑,像不是被裝在布袋裡綁進山匪窩,而是坐在堂子裡和姑娘們調笑。

沒有人搞得清楚張啟山在想什麼,多半是因為他與其說是喜怒哀樂不形於色,不如說是喜怒哀樂皆同一色;而那個讓張啟山永遠摸不透的人,則是剛好相反,二月紅轉著頭,一副很無聊的樣子,東張西望的看著四周圍著他的山匪,很有那麼點看好戲的味道。

「我的茶呢?」
  把所有人都審視一遍後定睛在山匪頭身上的男人問道。
  「待客之道、待客之道呀張啟山。」
  然後他用一種戲劇化的姿勢不耐煩的搖搖頭,在周圍選了個犧牲者。
  「喂,你、你就是你,看哪去呢?去幫我倒杯茶來,杯子要洗乾淨,沖茶的要山泉水,用你家領頭那套前清的紅土壺燒,別給我杯破茶了事。」

被點名的小虎心裡響起大難臨頭的警鈴,眼神在二月紅跟自家頭頭間游移,拿不定主意的樣子。
  「去用,弄好送到我房間。」
  張啟山開口,走上前把二月紅扶起來,領著他往自己房裡走去。
  「其他人該幹什麼幹什麼去。」

在場的人眼睜睜看著張啟山把人帶往房間,那個被帶走的仍舊很悠然自得的表情,還轉頭向所有人點頭致意。